从老师转为自由职业者后,一位妈妈决定把孩子从私立转到公立幼儿园。在把孩子送公立园后,她有了一些自己的思考和感悟:自己作为老师所坚持的育儿理念,似乎正是她作为家长焦虑的根源……
原来的私立园以蒙氏教育为基础,还兼具一点国学特色课程。我家娃很快背下了成串的《三字经》,家人们抚掌叫好,我却不大为之所动。
大概出于曾经做过几年老师的缘故,我在培养孩子上有不少自己的坚持:对于学龄前儿童来说,学不学什么知识都不打紧,重要的是充足的户外时间、规律生活作息的能力、与人相处的能力。
和私立园相比,公立园的场地更大,户外活动更丰富,班额量也相对更大。不出所料,三岁多的儿子很快适应了新幼儿园的生活,班上几个好朋友成了他挂在嘴边的名字。
真正出现了适应障碍的是我。从“重服务”的私立园换到“性价比更高”的公立园,我的情绪内耗也比儿子重得多。
我深知自己交的千把块保教费和老师工资之间无甚关联,所以每天早送晚接不敢有丝毫延误。滴滴答答的时刻表如同警钟般长鸣,连我这个工作时间还算比较自由的撰稿人,都不免感到有点应接不暇。
我向前教师同事开玩笑,“为什么咱们做学生的年代面对老师特别卑微,做了老师又对学生特别卑微?为什么现在做家长对孩子老师无比谦卑,明明当老师时对家长那叫一个毕恭毕敬?”
若论精心选择发信息的时间、字斟句酌信息内容,我尚可凭借过往经验熟稔于心。
转园一周后的放学点,新班主任杨老师把我拉到一边问,“您是在家给孩子穿纸尿裤么?怎么他天天尿裤子呀?”我当即否认,“早就戒纸尿裤啦!他平时不尿裤子,昨天晚上半夜还起床……”
杨老师二十来岁的模样,眼神亮晶晶的,娃娃脸,留着齐肩的妹妹头。一天我留意到她的发尾微微烫卷了,一下子把脸上的精致折角映衬出来。
本想脱口而出地夸赞一番,心里掂量了几个滚儿后打住了:这不会是恭维吧?我俩不熟吧?还是有些界限感会让老师更舒服吧?……
和私立园相比,这个公立园宛如一个“三无”盲盒:监控不开放,非必要无联系,课后无照片及视频剪辑的分享。
不过我想,能让我家小孩一周时间内就对上幼儿园毫不抗拒、每天早晨都兴冲冲的,一定是家好幼儿园。
他近来自我意识高涨,常常向我们宣示:“叫我‘小飞侠’!之前的名字被我取下来了。”园内老师们几乎第一时间记住了这个自拟的中二小名。
杨老师介绍园内理念时提到一点,“许多幼儿园出于方便考虑选择用不锈钢餐具,但我们坚持给孩子们用瓷餐具。借此想要告诉他们的是,瓷盘子是可以被打碎的,只要小心就好。”
这话戳中了我。我立志做一个“好家长”,培养出一个“好孩子”,害怕哪怕一丁点瑕疵,究竟是为什么呢?
自诩为深谙儿童成长规律的家长,我的确没有自小开始鸡识字、数学、古诗什么的。规律作息、待人友善,才是我常抓不懈的课题。甚至旅途在外也毫不通融,孩子不知所措,我老公更觉莫名其妙。我振振有词,“按时睡觉,守规矩讲礼貌,比玩什么更重要好不好?”
扪心自问,这究竟是孩子的成长需要,还是我渴望获得交口称赞的虚荣心?我无从分辨清楚。
自己尚且如此矛盾,我就更能理解其他家长朋友们在育儿上无可适从的焦虑心了。
我家孩子班上有二十多名小朋友,班级群里有六十余位家长,有的家庭爸爸、妈妈、爷爷、奶奶齐上阵。光看到这一串名字,我都能想见老师在找家长沟通时的繁难了。
有位好朋友向我抱怨,自家孩子老师总在朋友圈里炫耀某某小朋友和她多亲近,作为孩子不够讨喜的家长,她感到备受伤害。我安慰她,“朋友圈不过是老师的自我展示位,你不爱看,屏蔽就是了。现在老师们一天从头到尾多少事,又有多少是无奈为之!”
前任教师和现任家长的双重身份,让我的态度倾向常常在两者之间反复jinnian金年会官网横跳。有道是理想的家校关系应该如同工作同事,围绕一个对象齐心协力。事实上,与其说是“同事关系”,倒不如说是极限拉扯、幽微难言的“婆媳关系”更贴切。
不过,谁是婆,谁是媳,殊难判断。我们这些公立园的家长们,多少带点小媳妇像。
我很认同幼儿园通过花式活动推进亲子关系的用心,但亲子关系最需要的是活动么?不,是时间啊!每周五下午,小朋友们带着点心提前一小时放学,为的是和父母共享晚餐时间。我家爸爸因早出晚归,自始至终没吃上过这块点心。
可能受到少子化的影响,如今老师和家长之间的纽带被绑得结结实实,权责分野上界限模糊。
在新型教育生态中,老师希望家长明事理,少作妖;家长费尽心思为孩子多讨一点关注。师生关系上一点风吹草动,足以让家校双方立即进入警戒状态。
究竟是公立园老师好还是私立园老师好?这个问题我虽好奇,却问都没问过儿子。
我很清楚地看到,公立园对我家小孩最大的吸引力不在于老师,而是玩伴变多了。其中同住我们小区的就有好几个,他们从课上玩到课后,成了密不可分的发小。
从老师转为自由职业者后,我多了一些观察、陪伴孩子玩耍的时光。在微风轻拂的自在里,我大梦初醒般发现自己那些美好的教育理念未必能结出理想的果子。
比起之前执意给孩子立外在的规矩,此时我更能看见他内心的“裂缝”。正如“瓷盘子是可以打碎的”,孩子们的天性也是无可阻挡的。
在小区沙坑里,我家娃和两个同班好友一起协作挖坑、给翻斗车装沙、制作沙堡。
对内,他们交换玩具,慷慨互助;对想加入的新朋友,他们虎视眈眈,绝不松口。
远远地我听见他们仨开始口耳相传一句话,“跟小孩玩没意思,跟大人玩才有意思。”半天后我恍然,“小孩”指的是旁边一岁多的小妹妹,“大人”是他们这伙平均年龄3.5岁的小伙子。
我哑然失笑:是的,我可以致力于培养孩子的谦让友爱,但成长有自己的声音。自此,我更频繁地观察到孩子身上“的遗留”。
出门闲逛,他总习惯抄起一条小树枝来。有一次我无意间踩上一脚,他痛哭一路,“妈妈你为什么要踩断我的木棍?”我不由地向老公感慨,“人类都进化出来多少年了,这大脑的反应模式还停留在大森林里呢!”
春干物燥,我舌头、上颚上生出好几个溃疡,吃东西都如蚁咬,却被小孩强拉着读绘本。我抓紧间隙深吸气,“妈妈需要喝口水润润嗓子”。刚咽下一口,只听见儿子高呼,“妈妈你喝完了吧,继续讲呗!”我大怒,“周扒皮用长工也不是你这么个用法吧!”
即便在我和娃四目相对的温柔时刻,我留意到一旦自己面露怯色,他的一拳旋即就伸出来了。
作为妈妈,此刻是寒心的;可作为人类观察家,我又有点激动于这个大发现:父母面对孩子天性里的恶意,也得有大禹治水、宜疏不宜堵的智慧。不想直面孩子的瑕疵只想除恶扬善,那不过是盲目的骄傲。
“孩子,既不是缩小的成人,也不是成人的预表。”这句教育箴言我早已熟读成诵,却在选园、陪伴、心碎和顿悟的时时刻刻里蹒跚学步,学着做一个妈妈。
在成为妈妈的旅程中,我不仅慢慢接纳了孩子天性中的“”,也逐渐放松下来,接纳了自己天性中的惫懒。
一个周六早上,我和老公睡意昏沉,迟迟不肯起来。等到日上三竿,我来到孩子房间时,发现躺在床上的他早醒了。
他一见到我,就笑眯眯地说,“妈妈,你知道吗?我刚才一共咳了八个嗽。”我先是乐不可支,而后眼眶发酸——原来总以为自己在包容他清澈的愚蠢,岂知孩子对我们的包容,不是更多呢?